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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的消亡 

2008-06-13 22:27 作者: 陳芳明 【台灣文學部落】

 

仰望夜空,繁星覆蓋,稀薄的光自天外億萬哩投射到眸底時,使人深覺自己的渺小。浮游在星球運轉中的生物,比起急逝的流星還微不足道。彗星曳著尾巴劃亮浩瀚長空之際,至少可以讓寒涼的的空氣感受它的光與熱。人的生命消失時,無聲無息,即使是一絲微弱光芒也不曾看見。 

 

 相對於宇宙,人毫無份量可言。縱然是如此細小,人對自己生命不僅不能理解,對於死亡也還是停留在無知狀態。不知生,焉知死。死亡誠然是困惑的問題,永遠不可能得到答案。唯一可以確信的是,死神雙手絕對是公正無私,在接走每一個生命時,既不偏袒,也不留情。生前無論是睿智或愚鈍,榮華或凋蔽,甜美或苦澀,凡置於死神掌上,一切都屬於空無。在那裡,沒有姓氏,沒有重量,沒有時間。 

 

 從來沒有人從死亡線的另一邊歸來,當然也就沒有人從那邊攜回任何信息。站在死亡的邊境,生者唯一能做的,便只是送行與告別。噙淚看著最親的人離去,走向何方,歸宿何處,所有的疑問盡付蒼茫。死亡之旅不容體驗,只能容許想像。在虛構的情境,探索、試探、臆測、模擬各種死亡的可能。對於死所創造出來的最美想像,莫過於基督教裡描述的天堂國度,以及佛教裡形塑的極樂世界。那是未亡者的精神極致,或出於恐懼,或出於嚮往,都在反襯人的卑微與無助。

 

 死亡,是生者從未旅行過的地方。因為不曾身歷其境,而又確知那是生命的最後投宿,未亡者遂對死抱持高度的好奇,甚至自我引發致命的吸引力。那一片寂寥的未知地帶,往往挑逗生者無盡的想像。死亡所釋放出來的豐饒意義,在詩史上,毫不稍讓於愛情。自楚辭的〈招魂〉以降,在西方的《奧德賽》之後,死亡形象在詩歌佔有極為崇高的位置。

 

 生命是如此短暫而匆促,一如漢代古詩之況喻:「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」,或是「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飆塵」。生命從掌握到撒手,幾乎不是脆弱的人類能夠決定。在別人的死亡事件,也無可避免看到自己的命運。因此,詩史上所有的悼亡詩與招魂詩,在很大的成份上也是自祭詩。親友之死,也暗示生命裡的珍貴記憶一併歸於消亡。眼睜睜看著情人遠逝,似乎也見證自己最美好的歲月跟隨埋葬。詩人無需有死亡之旅,就已經嚐到死的滋味。里爾克的《馬爾特手記》是隨筆性的小說,《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》是情詩組曲的極致,都在描繪他看見的與想像的死亡。他見證的死,都發生在自己的肉體之外。但是,這些悼亡詩也同時傳達了自己的哀傷。肉體未死,精神已逝,隨著愛情一起飄颺。

 

 主啊,給每人以其獨特的死 

從那個他活著有過愛,感覺和苦惱 

的生命中走出來的死

 

 里爾克詩集《定時祈禱文》,賦予了死生動的形象。死,彷彿是誕生,是從愛、感覺、苦惱走出來。這是一種逆勢操作的思維方式,正面的描述應該是,生命中有各種不同的愛情、感覺與苦惱,最後都必然歸於死亡。上帝安排每個人獨特的死亡,因為每個人各自擁有獨特的生命。里爾克的抒情詩,往往訴諸明朗的語言與質樸的技巧,使初讀者不覺其深奧。里爾克在詩行之間襯以倒置的思考,遂造成鮮明突兀的效果。死是終結,在他的詩中,竟是活生生走出來。

 

 死亡的迷霧曾經圍繞過上世紀五○年代的台灣,那時流亡的難民潮猝然席捲命運未卜的海島。隨著浪潮被沖刷到島上的詩人,無可避免處在一個前生今世的歷史情境。他們的家國鄉愁尤為濃稠,卻又找不到紓解的出口。在抑鬱的年代,詩句中如果浮現死亡的意象,應不致引起訝異。

 

 鄭愁予是台灣抒情傳統的重要擘建者,在早年就已嚐盡歲月的荒蕪滋味。對於死,他頗具超脫的姿態。與他的時代相互鑑照,鄭愁予抱持著浪漫情懷來看待死亡。他有兩首詩,〈清明〉與〈厝骨塔〉,都是以逝者的身分回望他的世界。〈清明〉是詩人對死的臆想,似乎有意要篩濾時代的悲傷,全詩讀來平靜怡然。詩中的逝者,靜靜躺臥,仰望群星的凝視:

 

 星辰成串地下垂,激起唇間的溢酒 

霧凝著,冷若祈禱的眸子 

許多許多眸子,在我的髮上流瞬 

我要回歸,梳理滿身滿身的植物 

我已回歸,我本是仰臥的青山一列

 

 詩中的「回歸」,對他的時代帶著些微嘲弄。思鄉懷舊是五○年代回歸的動力,鄭愁予並不是回歸大陸,反而是大自然。死被描繪出極致的美,幾乎可以窺見詩人的唯美傾向。然而,放在時代的政治脈絡來看,卻又無比反諷。在清明節寫出這樣的自祭詩,意味著一種落地生根的嚮往。詩中的幽魂與青山結合時,現實的哀愁無疑得到了昇華。這首〈清明〉,使人強烈想起日據時期作家龍瑛宗的小說,他在〈植有木瓜樹的小鎮〉是這樣想像著死的情境:「而我非靜靜地橫臥在冰冷、黝黑的地下不可。蛆蟲等著在我的橫腹、胸腔穿洞。不久,墓邊雜草叢生,群樹執拗地紥根,緊緊絡住我的臉、胸、手腳,一邊吸著養分,一邊開花,在明朗的春之天空下,可愛的花朵顫顫搖動,歡怡著行人的眼目。」

 

 詩人與小說家都同樣屬於浪漫主義者,不僅不畏懼死,還給予耽美式的頌讚。不過,龍瑛宗還懷有沉重的理想,鄭愁予則有一種還諸天地的氣概。另外一首詩〈厝骨塔〉,更流露一種自我調侃的幽默。死不再是恐懼,也不是威脅,竟是一種近乎人性的親切。詩行簡潔流利,勾勒出軍人公墓的寧靜風景。逝者與生前的同袍,並列臨窗眺望寺外的山色,也一起回憶陣亡前的最後戰役。生死之間完全沒有界線,世間的日日夜夜依舊是平凡循環著。整首詩的最後五行,對逝者的心境刻畫得特別生動:

 

 窗外是熟悉的掃葉老僧走過去 

依舊是這三個樵夫也走過去了 

啊,我的成了年的兒子竟是今日的遊客呢 

他穿著染了色的我的舊軍衣,他指點著 

與學科學的女友爭論一撮骨灰在夜間能燃燒多久

 

一股溫暖的情感迂迴在柔軟的詩句,親情與愛情不着痕跡地揉雜在慈祥的無語裡。沉默的靈魂靜觀兒子以遊客的身分出現,並且還看到同行的女友。兒子並未前來祭拜,但是身穿染色的父親舊軍衣,恰如其分地暗示了父子之間的貼身之情。兒子與情人爭論磷火的燃燒之際,意味著已經克服喪父之痛。天人永隔的距離,在暖和的詩行裡驟然拉近。一如尋常的家居生活,父親沒有絲毫驚喜的激動,兒子也沒有傷慟的沉鬱;在那樣的時刻,父子之間的對話已經神秘展開。多少劇烈的情緒已經得到稀釋、沖淡、昇華。

 

鄭愁予是浪漫主義的詩人,他觸摸過的天地、星月、山河,無不沾染濃郁的情感,那種稀罕的甜味,僅能在他的詩行見證。同時期的詩人瘂弦,是徹底的現代主義者,忠實地執行逃避個人情緒的美學原則。鄭愁予尊崇熱情,瘂弦則偏愛冷酷。一位強調感性,一位主張知性。因此,兩人表達的死亡意象,全然迥異。

 

瘂弦詩集《深淵》,匯集了流亡年代最為深層的時代感。面對一個永遠回不去的故鄉,迎接一個沒有確切答案的未來,詩人內心變成暗潮洶湧的幽谷。那是希望與絕望交會的空間,也是期待與失落的重疊的時間。在詩集裡,可以窺見詩人的夢在掙扎,上揚與下降的情緒湧動得特別激烈。〈焚寄T.H〉是一首悼亡詩,在於紀念現代詩運動者的先驅覃子豪。詩藝與生命的重量,在這首詩裡是等值的。瘂弦面對一位逝去的詩人,終於覺悟到生命的不死,並不能完全寄望於肉體;能夠使生命延續下去,唯詩而已。詩人死後的歸宿在何方?這首詩提出的答案可能是星與夜,是鳥或人,是葉子,是雨,是遠洋捕鯨的漁船。層層的扣問,無非在透露對逝者的懷念之激切。瘂弦過濾個人的情緒,剔除不必要的哀傷,終於冷靜地找到逝者的靈魂。

 

在我們貧瘠的餐桌上

熱切地吮吸一根剔淨了的骨頭

──那最精巧的字句

當你的嘴為未知張著

你的詩

在每一種的美讚下

拋開你獨自生活著

而你的手

為以後的他們的歲月深深顫慄了

 

詩人遠離世界之後,留下他精美的作品,留給那個年代猶呈荒蕪狀態的詩壇。詩行沒有任何濫情的歌頌,而以「貧瘠」、「未知」、「顫慄」來概括詩人之死是現代詩運動的最大損失。為什麼貧瘠?因為那個年代還未出現更為豐饒的作品。為什麼未知?因為無法預見未來會有更傑出的詩人誕生。為什麼顫慄?因為担憂著後來的詩人不能超越逝者。全詩都是以反面的字句來肯定覃子豪的詩藝成就,一方面可以避開憂傷,一方面可以提高對藝術的自我要求。死亡,對於一位詩藝的追逐者,其實是不死。

 

瘂弦對世界的觀察,總是採取一種疏離的態度。那種疏離,帶著冷淡,卻不是絕情。相反的,有一種溫情在詩中隱隱流動。他的冷淡,也不是冷眼旁觀,卻是一種以退為進的介入。〈殯儀館〉這首詩的主題也是死亡,竟然以童話詩的形式來表現。在青少年的世界,來不及認識生命的奧義之前,便已領受了死亡的滋味,那絕對是一個不尋常的時代。死亡的早熟,卻是生命的早夭;潛藏在詩裡的批判與抗議,近乎諷刺:

 

食屍鳥從教堂後面飛起來

我們的頸間撒滿了鮮花

(媽媽為什麼還不來呢)

 

男孩們在修最後一次鬍髭

女孩們在搽最後一次胭脂

決定不再赴甚麼舞會了

 

詩的節奏,帶著歌謠的律動,彷彿是告別式裡的一首哀歌。詩行的插入句:(媽媽為什麼還不來呢),暗喻著母親與孩子之間的親情,而那樣的孺慕從此便遭到隔絕。然而,這竟不是一個孩子的死亡,而是「男孩們」、「女孩們」的遠逝;暗示了一個戰爭離亂的時代,有多少家園天倫被毀壞、被撕裂。死,不再是不死。在那樣絕望的年代,流離失所的年代,死是枯萎,是消失,是永別。

 

瘂弦在早期的詩作中,不乏模仿的膺品,如〈春日〉是里爾克的因襲,〈山神〉是何其芳的複製。然而,即使是仿作,已可發現他無法掩藏的才情。戰後現代詩傳統的建立未及二十年,瘂弦就創造了經典式的詩,至今猶在傳誦。瘂弦封筆於一九六五年,楊牧在當時就已焦慮的期待:「我們等著他怎麼樣從〈一般之歌〉變化出來。」楊牧的等待,畢竟還是落空。現代詩運動在那時期正臻於高峰,瘂弦對佇等的詩壇所給予的回應,竟是詩人之死。

 

觸探死亡的主題,始終是詩人精神之旅中最迷人的探險。畢竟那是一個空白的符號,隨時都可以填補衍生全新的意義。鑑照過去,瞭望未來,死亡的意象正好可用來做為中介的容器。死亡並非只是寂滅而已,有時也是追求再生的契機。同樣是描寫殯儀館近似的意象,白萩擇取醫院的太平間來反思自己的生命。題為〈叫喊〉的短詩,滲出的聲音竟是求生的意志:

 

太平間漏出一聲叫喊

太平間空無一人

死去千百萬次的房間

卻仍有一聲叫喊

 

有那麼多人在醫院死去,並不意味每個生命都是馴服地告別。在離去之前,想必還有不少人眷戀這個世界,也還有人企圖延續生命中的未完成。死神的雙手是如此堅定攜走生者,但是詩人相信,他聽到了太平間傳出求生的聲音。那種叫喊的力量有多大,請看詩的最後兩行:

 

一滴血漬仍在掙扎

在蒼蠅緊吸不放的嘴下

 

以血漬隱喻生者,以蒼蠅暗示死神的無所不在。白萩的語言大約是現代主義中最接近生活中的說話。但是,詩的說話並不是張口見喉式的白話。白萩語言的動人之處,是生命深處釋放出來的肺腑之言,那不是抽象文字的鍛鑄,而是人生體驗獲得的思考。詩藝的提煉,需要全部的生命投入進去。這首詩看來極為淺顯,卻是詩人見證真實的生死場景之後的體悟。以「蒼蠅緊吸不放」的意象,襯托死神獵取生命的醜惡形象,更加可以對照出生之慾望的掙扎。

 

白萩的詩常常造成閱讀的顫慄,他對現實生活的觀察非常透徹而犀利,幾乎從未掩藏內心的不滿與不快,也因此在不經意間流露強烈的批判意識。他創造的「阿火世界」詩作系列,以及稍後的詩集《香頌》,相當精確勾勒出一九六○年代市民生活的精神狀態。在「阿火世界」的連作裡有一首〈天空〉,幾乎把那個年代受到囚禁的感覺釋放出來。天空是一種反諷,用來彰顯人的渺小與壓抑。天空應該是寬宏、開闊、慈祥,正如詩中的第一行:「天空必有母親般溫柔的胸脯」。但是,在藍天的覆蓋之下,人的命運並未得到恰當的撫慰:

 

而阿火躺在撕碎的花朵般的戰壕

為槍所擊傷。雙眼垂死的望著天空

充滿成為生命的懊恨

 

不自願的被出生

不自願的被死亡

 

然後他艱難的舉槍朝著天空

朝天空射殺

 

「天」的意義,在詩中不只是母親的形象而已,似乎還有「天命」的意涵,代表一種權力與意志。同樣的,詩中的阿火也並不意味一個特定的小人物,可能是詩人自己,也可能是芸芸眾生。塑造一位虛構人物,自然是為了避免宰化整首詩的意義。閱讀時,彷彿在觀賞一齣短劇,看到一個在殘酷現實中敗北的生命。撕碎、擊傷、垂死、懊恨,都是陰翳負面的價值呈現。在找不到思想出口的環境裡,人的自由意志都完全被徹底剝奪,活著或死去,都不是出於自主的意願。在絕望的時刻,阿火並不舉槍自殺,而是射殺天空。這是非常存在主義式的抗議,那也是尼采的思維方式。沒有人的存在,太陽的存在就失去意義。生命死去,天空的存在也不再有任何積極價值。在某種意義上,白萩的阿火世界近乎虛無主義。不過,如果容許把這首詩放回那時代的歷史脈絡,詩人的批判意圖顯然是可以理解的。

 

所有的悼亡詩,都有自祭的況味。死,有時候並不是屬於幽暗或終結。杜潘芳格的詩〈在桑樹的彼方〉,死亡竟是甜美的記憶。這首追思父親的短詩,把死亡想像素描成美麗的遠山。父親留給女兒的記憶是那樣溫馨,詩人相信逝者是由飛蛾送行的:「搬運亡逝的人的靈魂的,傳說是飛蛾呢」。為什麼捨蝴蝶而取飛蛾?詩人說,在停息時,蝴蝶的翅膀合併起來;飛蛾則是張開雙翼,一如天使的模樣。

 

杜潘芳格選擇桑樹,也是用意至深。桑樹與梓樹都是由父母親手栽植,因此隱喻著父親歸宿的方位。這首稀罕的詩,對於父女之情並未有過多著墨,但是詩中釀造的氛圍,油然泛起幸福的感覺。詩中的死亡,被形容為「要去的好地方」,「是一點都不可怕的事」。全詩的最後兩行,猶如一首飄揚的音樂:

 

從桑樹那細細的鋸齒狀的罅隙,我正向著遠遠的,

遠遠的那邊,那高高的山巒抬舉十七歲少女的眼眸。

 

遠遠的高山是父親埋葬的地方,竟也是美好的記憶的寄託所在。原是屬於荒遼疆界的死亡,在女兒的感情裡變成可親的近鄰。如果有所謂「詩眼」的話,詩行裡的「十七歲少女」是重要關目,代表一種純潔乾淨的無垢幸福,也代表生命中最值得懷念的一段記憶。感傷的情緒,因父親的死而得到前所未有的洗滌。使傷害瞬即化為幸福,詩的力量竟至於此者。

 

死亡想像在現代詩裡幾乎俯拾可得,無論是懷抱恐懼或嚮往,無非都在暗示詩人對生命的擁抱。死亡沒有確切的定義,因為它沒有具體的實驗,也沒有一定的疆界。死亡,不純粹是陰影或深淵,而是夢的極致。如果死亡書寫是詩人的共通主題,則浪漫主義的美學似乎不曾在台灣消亡。死亡的議題如果終止,做夢的能力也隨之消亡。

《聯合文學》20083月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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